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重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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重逢

“我那時難得出趟遠門,便在路旁瞧見了他。”

“渾身是血,出氣多,進氣少。”

“我雖然不是什麽大善人,但眼睜睜看著人死在面前還是做不到的,只好把他給救了。”

“人是活過來了,可什麽都不記得,誰知道竟是你的……故人。”

時秋雙手環抱,一邊說著過往,一邊垂眼睨著自己撿來的傻子、被眾人稱作孟將軍的男人在案前狼吞虎咽,風卷殘雲般地吃著飯菜。

仿佛晚上一息就能餓死一樣。

她看著看著就忍不住嫌棄:“你這傻子也真是傻得一如既往,坐在菜堆裏也能硬餓上兩天,你哪怕翻倆蘿蔔出來啃呢?”

昔日大將軍咽下嘴裏的飯,縮著脖子,有些唯唯諾諾:“我怕偷吃了你會說我……”

時秋冷笑:“是,我是大惡人,我怎麽不索性餓死你算了。”

孟豈忙放下碗筷,雙手合十:“恩人,恩人莫怪,我錯了,你莫要生氣。”

道歉的姿態十分謙卑,且熟練。

時秋閉上眼,深吸一口氣,然後看向禾女:“他以前也這樣嗎?”

好歹曾經也是一國大將軍。

還有沒有可能治好了?

禾女可疑地沈默了一會兒,然後委婉道:“將軍大難不死、劫後餘生,雖世事變遷,但這赤子性情倒是一如往昔。”

時秋聽罷,又將眼睛閉了回去:“難怪襄國會亡。”

襄世子在旁輕咳一聲。

時秋睜眼:“無意冒犯。”

“時姑娘快人快語,談不上冒犯,”閔煜眸中含笑,“只是孟將軍曾為襄國出生入死,更是當世第一名將,還請時姑娘莫再輕言了。”

“倒不是輕蔑他,”時秋皺著眉,面色談不上和善,“我只是想不到。”

“他醒來後跟在我身邊三年,我也教了他三年,他還是連麥和黍都分不清,這樣的人怎麽會是大將軍?”

閔煜只道:“凡世間之人,皆各有所長。孟將軍不分五谷,也不礙他驍勇善戰、一騎當千。”

時秋垂頭看看他,人高馬大的男人吃不飽似的,仍在悶頭胡吃海塞。

半晌,她道:“世子說的對,他過去總說自己沒處去,我只好留他在身邊做個山野農夫,如今既見了故人,能做回他的大將軍,實在是樁好事。”

“不、不,”孟豈聞言,飯也顧不得吃,有些慌亂地擡起頭,“我現在腳都跛了,什麽也不記得,肯定是當不成將軍的,秋娘別把我一個人扔在這裏!”

這話一落,時秋還未答他什麽,一旁的禾女忽地落下幾滴淚,輕微的啜泣聲在滿室沈寂中異常清晰。

孟豈被這突如其來的眼淚嚇得不輕,他霍然站起身來,可又站不太穩,面前案幾被撞得歪斜。

他顧不得身邊想要攙扶他的人,只對著禾女手足無措地安撫和道歉:“這位姑娘,你、你別哭啊,是不是我說錯話了?我向你道歉,你別難過了。”

禾女卻只搖頭。

時秋在邊上看著她,其實並不太能理解這位同門師妹的心情。

只覺得心底盤桓著一股躁意。

時秋從未見過孟豈做將軍時究竟有多麽英姿勃發、曠世奇絕,相識便是他最落魄的時候。

是以,哪怕如今知曉他曾有一段了不得的過往,至多也只覺得可惜,並不如何沈痛。

可她與禾女卻相識極早。

或許比禾女同孟豈相遇得更早。

她們幼年結識,少年同窗,老師門下的女弟子少之又少——唯她二人,混在一眾男弟子之間便是數一數二的紮眼。

而她的心氣更是數一數二的高,不同於那些沈穩持重的師兄弟們,農學弟子以農耕為本,性情也多如大地般敦厚,可她的心卻比天還要高。

那時年少輕狂,只覺當世之中,能被她看在眼裏的人不過鳳毛麟角,哪怕老師,也不過是先學罷了,假以時日,她必更勝一籌。

唯有姜四娘,簡直處處壓她一頭,天生就是與她作對似的,永遠先她半步,勝她半子。

辨難也好,著述也罷,乃至世俗成就與聲望,她比過了無數人,唯獨及不上她。

時秋覺得真是煩極了。

而現在見她落淚,那便更煩了。

她想晃著她的肩膀問她,你可是姜四娘,怎麽能為區區一個男人哭成這樣?

那個傻子還在她身邊轉著,想要勸慰她,越勸她哭得越是厲害。

那股怒意就越發明晰。

時秋實在受不了,忍不住開口:“四娘……”

禾女卻忽然轉身抱住她。

“師姐,他能回來就好,他還能回來,已是上天垂憐……師姐,謝謝、謝謝你救他……”

她抱住時秋,好像忽然找到了依靠,緊繃的情緒放開來,終於能夠伴著話語放聲痛哭。

時秋的話一下子卡在喉嚨裏,說不出來了。

好一會兒,她慢慢把手放在禾女的背上,生疏又輕緩地拍了幾下。

眼下的情形怎麽說呢?

真是見了鬼了。

她總覺得四娘真正想抱的其實不是她,而是眼前這個傻子。

眼下不過是礙於傻子失了憶,不再認識她,便不好貿然親近,只好退而求其次,抱她這個師姐。

呵,煩。

對眼前情形依舊茫然的孟豈,忽然從恩人的眼神中領會到一股凜然殺意,陡然打了一個激靈,默默地向退後了些。

他又做錯什麽了?

不就是……不想留在這裏當將軍嗎?

他現在這樣,也的確當不成將軍吧?

卻有道女聲從旁響起:“嶂山上有位醫者,醫術超凡入聖,可治天下頑疾。”

時秋朝她看去,只覺得自己聽了句廢話:“神醫湯陽,天下誰人不知?只是神醫行蹤隱沒,嶂山雲遮霧繞,山路繁雜,我在山上住了那麽久,想找他都無處可尋,想要求醫哪有這麽容易?”

戚言:“我認識他。”

“嗯?”時秋有些難以置信,“你怎麽會認識他?可是曾經神醫雲游之時遇見?”

“不是神醫雲游,是我曾來過嶂山。”

數年前,邵奕尚不得志,聽聞有一兵法家隱居此地,所著兵書可平天下戰事,便與戚言隱姓埋名來此找尋。

然而,就如時秋所說,嶂山之上雲遮霧繞、山路繁雜。兩人與侍從失散,一時在山間迷了路,又遇山石砸落,邵奕為了護住她,被擊中了頭顱,昏迷不醒。

戚言想要為他找些草藥,卻觀附近痕跡似是有人采藥,一路尋跡,碰上了湯陽的藥童,才由童子帶路,見了神醫,將他救醒。

華氏族長聽完,按捺不住諷意,冷聲嘀咕:“還真是吉人天相。”

襄世子在一旁聽了,不由得輕笑,向戚言問道:“那兵書找到了嗎?”

戚言:“沒有。”

華族長一下子氣順了許多。

閔煜笑了聲,才又繼續問:“戚姑娘所言奇遇時隔已久,舊時路恐怕草木覆蓋,早已變了樣,戚姑娘眼下再去尋神醫居所,不知還能不能尋到?”

“不難,湯陽雖隱居,但並非事事可以自足,他的藥童偶爾會下山販藥,采買布鹽陶鐵等物,有條小道常常通行,我們順路而上,便可找到。”

禾女忙朝戚言揖禮:“還請戚姑娘帶將軍尋醫,此番大恩,四娘願結草銜環以報。”

戚言搖頭:“既然提起,本就是存了尋醫的打算。姜姑娘不必對我感恩,我也曾聞孟豈將軍攻無不克,神往已久,今見將軍……難免惋惜。”

“惋惜?”華氏族長在旁,聞言不由嗤笑,“赤水一戰,將軍失意,可你當年恐怕是得意非常。”

戚言沒理他。

華族長挑釁不成,一口氣哽在那裏,不上不下。

而見襄世子站在戚言身旁,居然只是笑笑,也沒有理他!

禾女此時此刻,更是滿心裏只有將軍,已在追問尋醫事宜了。

華氏族長憤憤道:“你們倒是信她,倘若她意圖不軌,做了圈套,是將你們騙上山怎麽辦?”

禾女有些生氣了:“戚姑娘一片好意,世兄怎麽能這樣說?”

“你又知道她是好意?”

戚言低頭撣了撣衣袖:“華族長若不放心,可以同去。”

華氏族長撇了頭:“誰要與你同去?”

戚言笑:“不敢?”

他一聽這話,幾乎暴跳如雷:“你不必激我!我今天就告訴你,我——”

“華族長。”襄世子聲音微微加重。

前一刻還情緒激憤,像是快要沖出去打上一架的人立時按捺了怒氣,道了聲:“世子。”

閔煜見此,方才緩下聲線:“孟將軍是為襄國負傷,如今既知神醫行跡,無有不去的道理。”

“只是孟將軍腿腳尚有不便,戚姑娘與禾女哪怕同往,卻都未曾習武,嶂山畢竟高險,此番上山若只這三人,煜實在放心不下。”

“可眼前行軍正在緊要關頭,我暫且脫不開身。族長乃是我襄國忠義之士,又是身經百戰、身手不凡,故此還想勞煩族長,代我護送幾位前往尋醫。”

華氏族長怒意來的快,去的也快,被閔煜幾句話一哄,便神色稍霽,應下了這差事。

“我也同去。”時秋忽道,“嶂山上,畢竟是我熟些。”

襄世子點頭道:“如此甚好,便勞煩各位了。”

“不勞煩。”雖然嘴上這麽說,可她的語氣卻煩躁極了。

她單手叉腰,一邊說著話,另一手正奮力拽著自己的衣袖。

“過去我聽人說,雛鳥會將睜眼看見的第一個人當作自己的生身母親。”

那麻制的窄袖此刻被孟豈抓著。

曾經威武的大將軍哄不好哭泣的女人,萬般無法,只能拽著她,小聲央求她幫忙。

時秋臉都黑了——

這種事都要幫他收拾殘局?

“我懷疑這家夥,是真拿我當他親娘了!”

她幾乎咬牙切齒,差點就要上腳去踹,硬是將衣袖從他手裏扯了出來。

“古話說得好,”她看著傳說中的大將軍哭喪著臉,恨恨道,“兒女果然是上輩子欠下的債,還也還不完!”

“我還尚未婚配啊!難得發個善心,居然給自己撿了這麽大個兒子回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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